我們牟平縣(應(yīng)為乳山縣——編者注)有座馬石山。山前坡有一道半人高的石墻。石墻里有塊平地叫平頂寨,平頂寨上直立著一棵像把大傘似的平頂松。熱天來到山上的人,總愿在平頂松下歇腳、乘涼;冬天來到山上的人,總愿在平頂松下躲風(fēng)、避雪。人們談起這棵平頂松,總和馬石山慘案中的“十勇士”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上了點年紀(jì)的人說:“平頂松枝葉茂盛,萬古長青,是因為‘十勇士’精神不死。”年輕人則說:“平頂松長得所以這樣旺盛,是‘十勇士’用鮮血滋養(yǎng)了它。”馬石山慘案中的“十勇士”實情真相是這樣的:
1942年11月,日寇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,親自乘飛機來到膠東,糾集兩三萬鬼子兵,對我膠東根據(jù)地開始了空前殘酷的“拉網(wǎng)大掃蕩”。21日,鬼子兵從萊陽、棲霞、福山、海陽、牟平一齊出動,分成無數(shù)小股,四面八方向馬石山平推過來。白天,他們挨村燒殺、搶劫,從太陽冒紅搞到太陽落,就像剃頭似的,不落一條溝,不漏一座店。晚上,每條要道、山口,都拉起了鐵蒺藜,掛上了銅鈴鐺。每隔三五十步,燃起一堆野火,都有寇兵把守,稍有風(fēng)吹草動,一處槍響,四處便一齊開火。被圍在合擊圈里的鄉(xiāng)親們,白天看著那蔽日的濃煙和漫山遍野的鬼子兵,不敢向外沖;夜晚從高山上四下一看,密密麻麻的火堆,如同滿天的星星,更不知道應(yīng)該奔向哪里。人們只有扶老攜幼、拖兒帶女,向著沒有槍聲的馬石山奔去。可是,人們哪里知道,岡村寧次這個老屠夫,早就把馬石山安排成一個罪惡的屠場!
密密層層的火網(wǎng),越過了牙山、鵲山,也越過了林寺山,漸漸向馬石山攏來。以前,日本鬼子每天只以一二十里的行程緊縮著包圍圈。23日,他們突然加快了速度,像瘋狗一樣直撲馬石山。往馬石山上逃難的人群也越聚越多,有的抱著吃奶的孩子,有的攙扶著年邁的父母,還有的老年人手拉毛驢或黃牛……大約已有五六千人。我家住在山后的南馬石,這時也和叔叔一塊被擠到山上來。到了下午,鬼子的飛機來了,圍著馬石山轉(zhuǎn)了幾圈,頭一扎,便掃起機關(guān)槍。緊接著,一顆顆炸彈也落了下來。一霎時,山上松樹倒,石頭崩,黑煙鉆天,彈片橫飛。飛機走后人們一看,北面的后山已經(jīng)插上了日本旗,東面大龍口濃煙沖天,西面一群群黃皮子正在向青山蠕動,南面的盤石店也著起了大火。我們在山后坡的人,首先識破了鬼子要在馬石山“收網(wǎng)”的陰謀。大家抱著不是魚死就是網(wǎng)破的決心,能鉆就鉆,能溜就溜;也有的成群結(jié)隊,在政府干部和民兵帶領(lǐng)下,沖了出去。
可是,在山前坡的平頂寨附近,仍聚集了一兩千人。等到大家看清鬼子的詭計,整個馬石山已被包圍得水泄不通。山周圍火堆連著火堆,鬼子的大炮、機槍、步槍,響個不停。往哪里去呢?人們更沒了主意。有的往山溝里跑,有的往樹叢里鉆,有的干脆坐在地上,失望地說:“哪里黃土也埋人,聽天由命吧!”
正當(dāng)大家走投無路,急得團團轉(zhuǎn)的時候,忽然從西面?zhèn)鱽砹艘魂嚭奥暎骸鞍寺奋妬砹耍≡蹅兊陌寺奋妬砹耍 比藗兟牭竭@喊聲,紛紛從躲藏的地方鉆了出來。大伙就像落進大海的人見到了救生船一樣,一面喊叫著,一面向西擁去。只見十個雄赳赳的八路軍戰(zhàn)士,迎面走來。他們?nèi)碱^戴鋼盔,身穿灰色棉軍衣,腿打綁腿,腰束四顆手榴彈,背包上還捆著一個又厚又長的苞米餅子。從他們的打扮和精神頭上,一眼就能看出是主力部隊。人們一下子把他們圍了個不透風(fēng),七嘴八舌,毫不隱諱地敘述起自己的難處。
這時候,只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戰(zhàn)士,嗖地跳上石墻。他矮矮的個子,長得墩墩實實,紫銅色的臉上,有兩條粗黑的蠶眉,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,特別有精神。他的皮帶上拴了個套著碗套的小瓷碗,碗套上還繡著個鮮紅的五角星。他站在石墻上把拳頭一揮,高聲喊道:“鄉(xiāng)親們,不要怕!咱們地熟、路熟,還愁出不去嗎?大家盡管放心,我們帶領(lǐng)大家往外沖。有我們在,就有大家在……”
“同志,不行啊!”大家一愣,只見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大娘,拉著兩個孩子,擠到那位講話的戰(zhàn)士面前,急急地說:“鬼子把整個山都圍住啦!領(lǐng)著這么多人,會連累你們的。”接著,她把兩個孩子拉到面前,聲音低沉地說:“這兩個孩子的爹媽,都為打日本鬼子把命丟啦,上級把他寄養(yǎng)在我家里。可現(xiàn)在……”她再也說不下去了,兩行熱淚,滾到多紋的臉上。停了一會兒,她擦了擦眼淚,抬起頭繼續(xù)說道:“這是烈屬子弟,我死也不能讓他再落到鬼子的手中。同志,你們把他倆帶出去吧,讓他們長大了好給爹媽報仇。”兩個孩子一聽,一起撲到老人懷里,哭叫著:“奶奶,我們在一起!我們不離開你。”正在這時,有一個扛機槍的大個子戰(zhàn)士把機槍一背,向前跨了一步,一手抱起一個孩子,對剛才講話的那位戰(zhàn)士發(fā)誓一樣說:“班長,把這兩個孩子交給我。只要我有一口氣,就要把他們帶出去。”另一個小戰(zhàn)士也搶前一步,唰地抽出刺刀一晃,說:“班長,把開路的任務(wù)交給我。”其他戰(zhàn)士也都一齊揮舞著拳頭喊起來:“堅決把大家全帶出去!”“生死和大家在一起!”班長一揮手,戰(zhàn)士們停止了呼喊。他安慰老大娘說:“大娘,你放心,這兩個孩子,我們一定能帶出去。”接著,他又向眾人宣布:“鄉(xiāng)親們,只要我們有一個人、一支槍,就一定能把大家?guī)С鋈ァN覀兓钪痛蠹以谝粔K,死也和大家在一起。”班長講完了,長久沒有人說話。沉默了片刻,那位老大娘喊了一聲“同志”,便撲向班長。眾人也一齊擁向戰(zhàn)士們。沒有一句話,沒有一聲道謝,只有無數(shù)雙手緊握在一起,只有那感激的眼淚無聲地淌著……
天色已全暗下來了。馬石山周圍燃起的沖天大火,隨著尖厲的西北風(fēng)送來一陣陣焦糊味。班長觀察突圍道路去了。戰(zhàn)士們把大家?guī)У缴綔侠铮幻孀魍粐鷾?zhǔn)備,一面和鄉(xiāng)親們交談起來。這時,人們才知道這十個八路軍戰(zhàn)士原來是山東縱隊五旅的一個班,到東海軍分區(qū)去執(zhí)行一個重要任務(wù),任務(wù)完成返回時路過這里。他們見山上有這樣多被圍的老鄉(xiāng),便決定留下來帶領(lǐng)鄉(xiāng)親們突圍。他們已分頭帶領(lǐng)好幾批群眾沖出去了,現(xiàn)在又返回來,準(zhǔn)備把馬石山前坡的群眾,也帶著沖出重圍。
當(dāng)天夜里,日本鬼子沒敢上山。半夜過后,一千多位鄉(xiāng)親,在十個戰(zhàn)士帶領(lǐng)下,悄悄地來到西北面的一條大溝里。這條溝約三里路長,鬼子已在溝口兩面的山包上燃起了野火。為了減少目標(biāo),班長決定分兩次向外沖。
三星已經(jīng)老高了,班長命令準(zhǔn)備行動。大個子機槍射手和那個小戰(zhàn)士,分別把兩個失去了雙親的孩子包起來捆在背上。其他人也都上好了刺刀,推上了子彈。一切準(zhǔn)備完畢之后,班長便和另外三個戰(zhàn)士,分別攀上了溝兩側(cè)的山脊,向兩個山包上的火堆迅速地摸了過去,其余七個戰(zhàn)士帶領(lǐng)群眾成三路縱隊向前移動。快接近溝口時,只見兩個山包上有黑影晃動了幾下,鬼子的哨兵根本沒有顧得出聲,就被班長他們收拾了,兩堆火也跟著同時熄滅。班長他們這一手干得非常出色。山溝里正在移動的人群,這時便像決了堤的洪水,一下子涌出溝口。人們異常肅靜,母親用奶頭堵住孩子的嘴,年輕人攙扶著老年人,飛奔、飛奔,拚命地飛奔,……
沖出了包圍圈,大個子機槍射手迅速閃在路邊。他一面低聲招呼著大家:“出圈啦,別停下,各奔各的吧!”一面急忙解下背上的孩子。不一會兒,另一個戰(zhàn)士背著老大娘也趕了上來。他們立刻就把孩子送到她跟前。老大娘急忙拉過兩個孩子,聲音抖動地說:“快給叔叔行個禮兒。告訴叔叔,長大了一定給爹媽報仇!”黑影里,只見兩個孩子恭恭敬敬地向戰(zhàn)士們行禮。班長激動地抱起兩個孩子,把他們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,沉默了一會兒,又輕輕地把孩子放下,說了聲:“跟奶奶走吧!”立刻便帶著九個戰(zhàn)士,飛一樣地又向馬石山跑去。
敵人仍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巨大的缺口,第二批人又順利地突了出來。可是,當(dāng)前面的人剛爬上土嶺時,敵人發(fā)覺了,一小隊鬼子哇哇叫著追上來,機槍、步槍一齊向著人群射擊。就在這緊要的時刻,只聽到班長的聲音像敲銅鐘似的響起來:“機關(guān)槍吸引敵人火力,其他人跟我來!”機槍射手和彈藥手,三步兩步跑下土嶺。他們的機槍一張口,就像一塊吸鐵石一樣,立刻把敵人的子彈吸了過來。人們趁此機會,跳起來一下子沖過土嶺。但是,大伙并沒有全離開,很多人留在土嶺后面不安地注視著嶺下。這時,十多個鬼子漸漸逼近了班長帶領(lǐng)的幾個戰(zhàn)士。幾十個黑影立刻混在一起.拼起刺刀來。
一會兒,班長他們向土嶺走來,近前一看,只見班長和那個小戰(zhàn)士都負(fù)了傷。小戰(zhàn)士一手提著步槍,刺刀上還挑著一頂日本兵的鋼盔。當(dāng)人們看到班長兩手托著一個戰(zhàn)士時,一下子全圍了過去,齊聲問道:“同志,他掛彩了嗎?”沒等回答,有人“刺”的一聲撕破了衣服,便要給他包扎。
“不用了,他……”班長的話沒說完就停住了。一切全明白了,人們沒有再說話,都低下了頭。沉默長久地持續(xù)著。
“就把他埋在這里吧!”班長沉重地說。
“不能!”一個年輕人不同意:“同志是為了掩護俺們犧牲的,我們把他抬回去安葬!”
“等一等!”一位老大爺手一揚阻止說。接著,他轉(zhuǎn)身問班長:“班長,這位同志貴姓?”班長告訴他姓王,老人立刻護住了烈士不放。他理直氣壯地說:“這是我們王家的人,一定要把他安葬在我們王家的祖塋里。”班長沉思了一會兒,說道:“好吧,老大爺,他是個好戰(zhàn)士,是你們王家的好子弟。”老人立刻解開棉被,其他人也一齊動手,小心翼翼地把烈士裹了起來。
正在這個時候.忽然跑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。她一下子就撲到大個子懷里,哭著說:“同志啊,俺全家都沒有出來,全在西南面那條溝里!”。
班長一愣,忙問:“溝里還有多少人?”
“滿滿一溝,不知道有多少。”
班長抬頭看了看東方,天邊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乳白色。他安慰那位小姑娘說:“小妹妹,不要哭。我們一定能把你的全家救出來。”然后說了聲“走”,九個戰(zhàn)士像九只猛虎,又奔向馬石山。
不一會兒,馬石山的西南角,忽然迸發(fā)出一陣劇烈的手榴彈爆炸聲。幾堆大火,立刻熄滅了。槍聲也越來越緊,漸漸向平頂松附近移去。天亮以后,人們看到鬼子從東、西、南三面,一次又一次向平頂松周圍攻擊,平頂松周圍,一直被濃煙包圍著。人們的心,隨著那時緊時緩的槍聲跳動。漸漸地,從石墻里面發(fā)出的槍聲愈來愈稀,隨著而來的是從山上滾下許多石頭,砸得鬼子直嚎叫。天將晌午的時候,日本兵又發(fā)起了一次更加猛烈的進攻,從三面一齊向平頂松撲過去。正打得難解難分,忽然從平頂松方向傳來了一聲沉重的爆炸聲。以后,那里再也聽不到什么了,而馬石山的其他地方,卻淹沒在一片槍聲和混亂中……
鬼子剛剛撤離了馬石山,我們立刻沿著戰(zhàn)士們最后返回的路跑上去。在山邊的兩個火堆旁,看到了兩個戰(zhàn)士的遺體。山西南的一條溝里,有幾百個同胞的尸首躺在那里。來到平頂松附近,只見石墻被掀得東塌西倒,而且掏了許多射擊孔。每個射擊孔下面都堆著一堆子彈殼,有四個同志犧牲在旁邊。石墻內(nèi),砸得粉碎的槍托、砸彎了的槍筒和砸扁了的機槍梭子,零亂地散在地上。石墻外,到處都是一攤攤污血和許多個被打穿了的鋼盔。最后在平頂松下,我們找到了班長、大個子和小戰(zhàn)士三個人的遺體。他們像三個熟睡了的親兄弟,安靜地躺在平頂松下。班長的手里,還握著一塊手榴彈木把的碎片,他那個有紅五星的碗套,已被鮮血完全染紅了。我們懷著無限沉痛的心情,仔細(xì)地檢查了烈士的遺體,想找到他們的姓名或者家庭地址。可是,結(jié)果只有班長的口袋里有一個小本,本子的第一頁中間,端端正正地寫著“為人民服務(wù)”一行字,右下角寫著他的名字——王殿元。
十勇士雖然倒下了,但是,幾千名群眾卻從虎口逃生了。人們雖然不全知道他們的名字,但他們那不朽的形象卻永遠(yuǎn)活在人民的心中。鄉(xiāng)親們?yōu)榱擞肋h(yuǎn)紀(jì)念他們,把他們安葬在平頂松附近,并為他們和所有在馬石山上犧牲的烈士豎立了紀(jì)念碑。
十勇士雖然倒下了,但他們那與人民群眾同生死的高貴品質(zhì),卻象那棵平頂松一樣,萬古長青。
(作者 宮潤圃)